【双花】星海之花

·复健

————在我的头顶是一片不朽的星海,在我的心上有一簇不朽的花。

 


阿塔卡马沙漠深处的夜晚,没有月亮,只有万千星辉落在沙海之上,粼粼如海上波光。

我背着我的器材,一步步向沙漠中心跋涉。稀薄的空气让我产生了些微的晕眩感,沙砾在脚下发出“沙沙”声,仿佛我正踏着南半球的新雪,眼前一片皑皑。

大麦哲伦星系在穹顶远远铺陈开来,仿佛一团裹了霓虹的云。银河之外的亿万璀璨星光跋涉过十几万光年,落在今夜我的眼里时,已然是缥缈朦胧的几粒星尘。

澄澈星光全无保留地洒在我的身上,仿佛从教堂彩色玻璃外撒落的阳光一般,只是少了几分温暖。高海拔沙漠的夜,总是分外地冷,却也让人生出一种伸手就能触碰到头顶星空的错觉。

我走得有些累了,正打算放下背包,架起相机,好好地与头顶星空共度这寂寞的夜晚,一个人影隐约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那人坐在不远处,手中捧着一个小盒子,身侧放着一个大背包。星光给他的轮廓涂抹上了一圈薄薄的银边,像是泛着银浪的海中屹立不动的石礁,任由沙漠里干燥的风拂过他身下的光屑。

来这片沙漠里的观星者,大多会去ALMA望远镜附近落脚,鲜少会有只身跋涉进入沙漠深处的。因此,在此时此地,碰到一个同好者,我不免有些兴奋。

“嘿!你也是来这儿拍大麦的吗?”我试探着向他打招呼:“今天天气真好,不是么?”

那人听见我的话,转过头来看向我。

“是啊。运气不错。”

他埋在黑暗中的脸孔似是挂上了一个微笑,旋即又转了回去,继续看向穹顶繁星。

他的话语听来有些敷衍,可我却无心理会,满心满脑俱是狂喜——

这个人我认识!

他可不就是孙哲平么!那位仅仅出道三年、便在英国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举办的年度天文摄影大赛中获得了冠军的、大神级别的天文摄影师!

虽然他在两年前宣布退隐,可是他依旧是多少天文摄影爱好者心目中神一般的存在啊!

我怀着满心的忐忑与激动,慢慢走上前去,掏出相机与支架,打算将我今夜这与天文摄影之神并肩拍摄的经历珍藏心间,找了几圈却全然找不到他的设备在哪。

或许,厉害的摄影师都不愿意让别人分走他们眼中的世界?

我捧着相机,惴惴开口:“孙……孙老师,我……我打算在这儿拍一晚,您看……”

“您请便。”他似乎笑了一下,却没有看我,拍了拍身边的沙地,仿佛在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不用紧张,我已经不摄影了。”

我有些受宠若惊地坐了过去,距离他很近,近得几乎能看清楚漫天星子投落在他眼中的模样。我连忙低下头调弄起相机来,被浑身乱窜的沸腾血液冲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同手指一起颤抖起来。

“方便问一下,您为什么要放弃摄影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未免误会,又急忙补了一句:“您不愿意说也不要紧!我只是、只是一直仰慕着您的作品,看到您退出天文摄影界,感到有点惋惜,如果这个问题冒犯到您真是非常抱歉……”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仰头看着星空。

我想他也许是生气了,但我不敢问,只有沉默地调弄好相机,固定在了一旁的三脚架上。

深夜的阿塔卡马沙漠里,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卷着沙砾拂过地面,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

等了很久,直到我以为这一个晚上我都等不到他的回答时,他忽然望向我:

“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个故事?”

 

孙哲平故事始自一场失恋。

那一年,临近大学毕业时,与他交往多年的恋人对他提了分手。

孙哲平说,那是一个略有些燥热的初夏的夜。天上月光清辉过盛,映得四围星子寥落,草丛中倒有点点萤火飞舞,像是周天黯下的星辰齐齐坠落在了人间一般。

与幽绿萤火一同环绕向他的,还有一个温热的拥抱。

与紧接而来的一句话。

“我们分手吧。”

“那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起了这个念头。”星光下,孙哲平的侧脸看起来有些锋利的冷峻:“明明几天前我们才约好了,一起做天体摄影师,一起环游世界,把人类所能看到的全部天空都拍下来。”

或许是我的沉默让他意识到,我应当是一个绝佳的听众。他叹了口气,神色落寞地和缓下来:“可是他说完就走了。不给我一点挽回的机会,也不给我一个确定的理由。”

“我也曾去找过他,可他躲着我。被找得急了,他只托人告诉我,如果我能拍出让他满意的照片,他就和我重新来过。”孙哲平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那个小盒子,语意中不免带了一丝缱绻:“他在K城开了一家花店,说他就在那里等我。我信了。”

“所以我开始飞去世界各地拍摄。”

孙哲平看了我一眼,似乎是知道他的那些大作我应该尽数看过:“从乌鲁鲁的赭石沙漠到阿尔克瓦,从夏威夷到加勒比海,从贾斯珀公园到纳米布保护区,还有很多你可能没听说过的地方……那三年里,我每拍一张照片,都会寄给他。很多地方都是无人区,接受不到信号,我就只能数着日子盼他的回信。”

他摇了摇头,似乎很无奈地笑起来:“可是在难得有信号的时候,我打给他的电话他永远不接。他接到照片之后,只给我写信,但每次的信里都会夹一朵花。”

“他爱花,我是知道的,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孙哲平说,“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喜欢星空。他回答我说,‘因为头顶的星空是不朽的’。既然如此,又是为什么,他会喜欢那么容易凋谢的花呢?”

我想了想,将我那贫瘠的词汇量拾掇了好一番,才讷讷回答道:“大概是……花在开的时候会比较好看?”

孙哲平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手中那盒子打开,露出了一朵玫瑰来。

那朵玫瑰被做成了干花,乖顺地卧在盒底丝绒布上,看起来极是脆弱,似乎一碰就会碎在盒中。星光洒在玫瑰花瓣上,将花朵原本的香槟色裹了一层璀璨的光屑外壳。

“后来,他不给我写信了。”孙哲平垂下眉眼,看着盒中玫瑰,眼神是我看不懂的复杂:“不过倒还是会给我寄花。有时候是桔梗,有时候是樱花,有时候是蝴蝶兰,还有一次是红玫瑰。”

“我弄不太懂他,那时候满心想的只是拍出一张能够征服所有人、包括他的照片,让他名正言顺地回到我身边来。”他轻轻摩挲着盒子,仿佛是在害怕用力稍重些会将盒中花朵震碎一般:“可是他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他以前只在信里叮嘱我注意安全、增减衣物,跟我聊他身边的趣事,后来又只在信里夹他压制的干花,却从来不肯松口。”

我有些奇怪:“听您的描述,他似乎对您很在意?那为什么不让您……”

“我不知道。我以前一直以为,是他希望我的事业能够更上一层楼。”孙哲平顿了顿,长叹一声:“直到那一次,我拍下了贝利珠串。”

我的眼神亮起来:“就是您获了格林尼治皇家天文台年度大奖的那个?”

“对。”他神色寂寥地笑起来,“那次,我在拍贝利珠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他告诉我,也许不是我的作品出了问题,而是我的方法有问题。他说我不该一次又一次地将复合的机会寄托在单薄的照片与信件里,我该主动去面对他,把我的心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他说的很对。所以我在拍完贝利珠之后的第二天,就带着照片回了K城,去了他的花店。我想,送他这一串贝利珠,或许比送他一枚戒指许下的承诺更深。”

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令人难过的事情,孙哲平沉默了下来。

连沙漠里干燥的风也停了下来,只有星光在无垠沙海簌簌起舞。

我壮着胆子开口:“然后呢?他看到您的照片了吗……”

孙哲平摇头:“他走了。”

“走了?”我不解,“他去哪了?”

孙哲平看了我一眼。

“他去世了。”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他的神色看起来一片淡然,但落在我眼里,仿佛在我心底扎了一根小刺,让人隐隐地难过起来:“他的病是毕业前查出来的。不能长途跋涉,只能静养。”

“我想,他可能是怕耽误了我,才执意要与我分手的吧。但他终究不忍心看我难过。”

孙哲平低头,极尽缱绻温柔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抚摸过盒中玫瑰的花瓣:“他还在世的时候,据说天天盼着我的照片,然后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给我回信。只是后来,病得已经拿不起笔了,生怕我看出来,才改成了只寄花。再后来,寄给我的那些花,都是他临终前一个月做好的。我去查了查它们的意思,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希望他能亲口对我说的话,他早已经说给我听了。”

“最后,在他的花店里,接手花店的人把这朵花给了我。”盒子里的香槟玫瑰在雪原般的沙漠中静静地开着,仿佛时间已经凝固在了孙哲平掌心的这枚盒子中一般。

孙哲平合上了盒子,又抬头看向星空。

四下里岑寂,大麦哲伦星云在夜空中分外璀璨。

“我现在明白了。”他微笑着,目光辽远:“他跋涉十万光年,来到我我心中种下了一簇花,那么这束花,自然永远都不会凋谢。”

他似乎看见了我一脸怅然,拍了拍我的肩:“现在,他只是回了十万光年外的星星上。”

“我想,大概每当我看向星空的时候,他也藏在哪颗星星上,正看向我吧?”

如他所言,漫天星光似是他恋人的目光,温柔地洒了他满肩。

 

 

 

 

补充:

1、贝利珠串获奖并求婚事迹来自大神Steed,此处借用一下。

2、香槟玫瑰花语:爱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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