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花】忍冬(六十七)

·原著向

·现在说一声大家新年好还来得及吗……

 

  K市,夜雨方霁。如果仔细嗅来,能闻见湿漉漉的冰冷空气里,微腥的泥土味道。

  一盏地灯孤零零地立在路旁,将张佳乐脚下的那一小滩积水映照得泛出了些幽冷的光亮。

  他提着行李,站在黑暗中那一片薄薄的光亮里,抬头看了看。

  凌晨三点十二分。

  住家的灯早已熄灭,连以往在黑暗中扑棱着翅膀的蝙蝠也不知飞去了哪里。眼前只有一格一格黢黑的窗,织成一张黑色的网,将整片天空都套在其中。

  他低头走进楼道,沉默着按下电梯按键,木然看着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一个个变换。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顶层的走廊里浓郁的黑暗扑面涌进电梯间,将张佳乐层层包裹起来。

  他明明就站在自家门前,不知为何,却甚至不敢走出电梯。

  电梯的门在眼前缓缓合上,被物业维护人员擦得发亮的镜面不锈钢的外皮上,倒映出他的脸。

  他呆呆望着电梯门中倒映着的自己,恍惚间,却似乎看见孙哲平在他身后,坏笑着按下每一层楼的按钮。

  眼眶有些发热,张佳乐不自禁抬手揉了揉,再看时,镜中只有他两眼中满布的血丝。

  你还在期待什么?

  张佳乐问镜中的自己。

  可是,无论那一点希望的火光多么缥缈微弱,他还是想要说服自己,只要他愿意去追、去等、愿意去相信,他最终总是能够将这一点萤火抓在手上的。

  他走出电梯,打开自己家的门。迎着黑暗,他没有开灯,像是怕打扰了这一片静谧似的,只轻轻合上了门。

  换上拖鞋,绕过玄关,先映入眼帘的是餐桌上放着的一瓶酱油。还没来得及被他收进厨房的玻璃瓶身在一片黑暗中依旧泛着微微的光亮,明明黯若萤光,不知为何,却蛰得张佳乐从眼底到心尖,一路泛着颤抖的疼。

  他抬起手,轻轻摩挲着瓶身,仿佛冰冷的玻璃瓶壁上还残留着孙哲平指尖的余温。

  “傻子,连酱油都分不清楚,买生抽可叫人怎么给你做红烧的。”

  他低低笑起来,一番自语到最后,声音却带了哽咽。

  不知是想要做给谁看,他突然放下了酱油瓶子,扶着桌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卧室。

  合衣躺下,干涩肿痛的双眼却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无论如何也不愿闭上。与孙哲平有关的一切,一幕幕地自张佳乐眼前掠过。他以为已经被他压在角落里落满了灰尘的、长着霉癍的许许多多的记忆,却分明那样清晰,带着阳光的辛辣与温暖扑鼻而来。可正相反,他所以为他能够拥有的、与孙哲平无穷无尽的人生的旅途,到头来,却也只剩下记忆中的这一幕幕鲜活的昨天。

  直到此时,才有无穷无尽的悔恨自黑暗中一波一波地覆盖上张佳乐的身体,将他的心脏慢慢攥紧,再一点点扯出胸腔。

  他总以为时间还很长。

  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他们甚至没有一同捧起过一座冠军奖杯。

  如果第三赛季的决赛,自己再成熟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刚刚结束的这个赛季,自己再努力一些,结局会不会也不一样?

  如果自己平时帮他多分担一些,他会不会在这片赛场多留驻一些时间?

  如果自己早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早早地挽留、早早地追,他会不会为自己停下脚步?

  张佳乐反反复复地想着,每一个敲打在他心上的字眼,都仿佛是烧红了烙铁,自我拷问一般,一遍一遍地将它们戳在心尖,让他痛得不敢呼吸,却也不敢停下。

  倦意袭来,像是一个偌大的解脱。

  一片混沌之中,张佳乐感到自己张开了双臂,迎接着那一团和蔼宁静的黑暗。

  但却有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将他拉回了清醒的现实。

  他猛地睁开眼,仿佛整个人一下子活了过来一般,本是一片灰暗的眼中迸射出夺目的光彩来。

  他的身子僵在床上动弹不得,可每一滴血液里倒流回心脏时分明诉说的都是狂喜——

  客厅里,有人的声音。

  尽管脚步声被放得很轻,呼吸声也很轻,可是,张佳乐却听见了。

  是他!是他!

  无穷无尽的力量就这般霎时间涌上了张佳乐的四肢百骸,激得他热泪盈眶嘴唇颤抖。他一挺身自床上翻身下地,连拖鞋也顾不得穿,跌跌撞撞地冲出卧室。狂喜之下,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着,但他还是努力地找着自己的声音:“大——”

  他的话在刚出口一半时,戛然而止。

  客厅里站着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的脸被窗外疏落落的月光扫过,像是覆上了一层白纱,却也遮不住他一脸被人发现的惊惶。

  然而,还不及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有所动作,他却发现,眼前这个带着一脸绝处逢生般狂喜从卧室冲出的人的眼,在一瞬间熄了所有光亮。

  他眼中的生气仿佛就在这一刹被人尽数抽空,剩下的,只有漫无边际的空茫茫一片灰暗麻木的绝望。

  小偷脑中一片空白,正想着应当如何脱身时,毫无预兆地,却见张佳乐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两行泪就这样突然顺着他的脸颊默不作声地流淌下来,滴在地板上,被月光映照得莹莹发亮。

  当着一个陌生小偷的面,张佳乐靠着墙壁无声地恸哭着。他极力压抑着声音,却没有能力再去压抑决堤般涌出的泪水。

  他终于被人以这样的方式告知。

  他可以不用再自欺欺人了。

  他等的人,已经走了。

  不会再回来。

 

  小偷何时走的,张佳乐并不清楚。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阳光透过纱帘落尽房间,扑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只四下里撒着金色粉屑的大蝴蝶。

  张佳乐默默坐起身来,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对着手机壁纸愣了愣,旋即解开锁,拨下一串号码。

  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头发上,似乎为他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晕。

  “妈,过两天我们不来了。”

  他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声音。

  “嗯,我们这不是今年又没得冠军吗,队里要加紧训练。”

  “好,我会告诉他的。”

  “放心,他……他没事,我会好好看着他。”

  “是啊,他对我……很好。很好的。”

  “那你们也多保重。”

  “我们会一直好好的。”

  放下电话,张佳乐的心头不复之前无休无止的酸麻疼痛。

  疼痛过后,却是空虚与茫然,一口一口地蚕食着他的身躯。

  他木然起床,走进卫生间,看着洗漱台上摆着的两柄牙刷,眼神却再未动一分。

  刷牙,洗脸,换衣服,锁门,下楼,坐车。

  张佳乐坐在公交车上,像一台机械一般,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不断掠过的街景。愈发葱茏的绿意伴随着金色的阳光自他瞳仁中一片片晃过去,让他错以为自己回到了他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两个少年,口袋里空空如也,却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希冀,坐在公交车上,从天水国际机场,坐到市区里,又一路晃晃悠悠地进了那一幢两层高的小楼。

  他放空了大脑,顺应着身体的感觉,在他认为该下车的站点下了车,慢慢地拐进了那一条被无数香樟银杏和栾树簇拥着的小道。

  一个人走在这条寄托了他无数回忆的路上,这感觉陌生得令他害怕。

  仿佛要印证他的感觉一般,不远处翻着浮灰的水泥围墙上,硕大的红色“拆”字,生生刺进了他的眼。

  他停下了脚步,站在围墙外,默默看着墙里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抡起大锤,站在已然拆了一半的二楼上,一锤接一锤地击落无数砖石瓦砾。

  左数第六间,是经理的办公室。第五间,是一个小小的仓库。第四间,是张伟的房间。这几间连同再向右过去的若干间房都已然被拆得七零八落,工人们高声喊着号子,向下一间进发。

  左数第三间,住着莫楚辰。因为有那家伙在,所以每次与孙哲平在做那些不可描述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惴惴不安,孙哲平也总会善解人意地吻住他的双唇以封缄他的声音,二人间却也因此更多了些刺激的浪漫。

  再向左,是他与孙哲平的房间。

  在这间房间里,他说不清曾发生过多少事,曾留下过他多少泪水和笑声,曾在其中怀过怎样的忐忑与如何的甜蜜。

  但他在这里做起了一个梦,爱上了与他一同做梦的那个人。

  那段梦还没醒,可是那个人却走了。

  现如今,连这一座小小的楼,也即将在阳光下化作飘舞的灰尘。

  他离开前在窗台下的花坛里埋下的花种,也许没有机会再开出花朵了。

  张佳乐就这样站在远处的小径上,看着工人们一点一点地将小楼的第二层尽数拆去,又喊着号子,拆去他记忆中的传达室、会议厅、训练机房……

  工地上的声音像是蝉声鼓噪,嗡嗡一片,可他胸腔里一颗心脏随着砖瓦水泥分崩离析的剥落声,分明那样响亮清晰。

  太阳在他头顶轮转,他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让小楼被拆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映在他的眼眸里。

  直到薄日余晖渐落,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工地,发现了他,觉得他形迹可疑,却也没有明说,只是好奇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透。

  张佳乐勉力笑笑,一双腿却似被千万虫蚁叮咬,重若灌铅。

  只是他没有心力去计较这些。

  他靠着一棵树,眼里落入了一枚绯金色的夕阳。

  他还记得,那是在第二赛季结束后的一个夏天,也是这样的夕阳,他趴在小楼房间里的窗台上,等待着孙哲平的归来。

  他缓缓闭上了眼。

  什么都没有了。

  张佳乐揉着腿,慢慢走到大路上,伸手拦下了一辆的士车:“去百花俱乐部大楼。”

  那么从此,就让所有的过去都在此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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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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