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花】忍冬(六十一)

·原著向

 

  自己的这一只左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好不容易将钟叶北送出家门,孙哲平坐在沙发上,抬起左手,迎着午后从阳台落入屋内的灿烂阳光,眯起了眼。

  金色的阳光透不过手掌,只得将手指尖映得一片绯红,复从他指间绕过手背,将那一层层的绷带照耀得刺人眼目。

  他用力张开五指,又轻轻屈指握拳,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做着并不如当年那般费力。但那包裹着他一半手掌的绷带,却在他不断重复的动作下,在他握紧拳头时,一次次勒进肉里,用鲜明的触感险恶地提醒着他,他这只手距离“废品”一词,曾有多么相近。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人物账号卡,起身走进了书房。

 

  第四赛季,百花战队最终止步于季后赛第二轮。对于这个结果,孙哲平与张佳乐倒不觉意外,只是稍稍沮丧了一刻,旋即便整理队伍,提前开始了他们的夏休期。

  百花新大楼建设完成,等到新赛季就能投入使用。老队员们得知后一片欢腾,因铩羽半决赛所带来的些许不快也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布而烟消云散。

  回到小楼后,队员们纷纷雀跃着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东西,只孙哲平与张佳乐坐在电脑已经被转移一空的训练室里。孙哲平低头瞥了一眼张佳乐,却发现他有些郁郁。

  “怎么了?”他搭上了张佳乐的肩膀,感觉到张佳乐的头轻轻点了点,旋即靠上了他的颈窝。他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在张佳乐的发顶摸了又摸。

  “别闹。”张佳乐怏怏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头上拿开,抬眼看着孙哲平:“我可以不搬吗?”

  “这小楼一开始也只是老板租下来的吧。”孙哲平无奈地笑了起来,“老板不续租的话,你要还住在这里肯定有天要被房东赶出来的。”

  张佳乐气闷:“这儿哪里不好了。”他恶狠狠瞪了一眼憋着笑的孙哲平:“我在楼下花坛种的花明年肯定开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孙哲平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并不是不好,但是你既然想要往前走,那总是需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道路而放弃一些东西的。”他向张佳乐伸出手去:“不愿意住新大楼里,我们可以回自己家啊,反正也没那么远,打个车转眼就到了。”

  闻言,张佳乐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般,从脖颈到耳根红了个透。孙哲平看着有趣,捉弄之心又起:“说起来,以前装修的时候,咱俩定的那个到处都试试看的目标……还有一大半没实现呢吧?”

  张佳乐的脸烫得几乎要冒烟,想起某一日清晨,莫楚辰打着哈欠,顶着两个乌眼圈叩开了他的房门,当头就是一鞠躬——

  “我对你俩好没啥意见,但拜托你俩晚上稍微轻点别那么激烈好不好?我都几个晚上没睡个好觉了……”

  那时孙哲平尚在洗漱,于是也只有张佳乐一个人被煮熟了般戳在门口,之后连着几个礼拜都不敢正眼直视莫楚辰一眼。

  被脑内无意间翻出的尴尬往事再一次刺激了个透的张佳乐搓了搓脸,挑衅般瞪了孙哲平一眼:“有时间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赶紧收拾东西回去练习,下赛季一定得得个冠军,要不然都对不起新大楼!”

  孙哲平大笑:“转移话题这本事倒是越用越溜了嘛。”

 

  将小楼寝室中的各种杂物搬回了家,也顾不得形象,张佳乐只将手中纸箱就地一放便背靠箱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不搬还没发现。”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掀开额前被汗水浸透成一绺一绺的刘海,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咱们在小楼的时间也就三年多一点,东西竟然有这么多!”

  孙哲平从纸箱里翻出电水壶,进厨房接了一壶水:“都是你的东西。我的所有东西加起来可就只有一行李箱。”

  张佳乐哼了一声,懒腰一伸,向后躺在了铺满光洁瓷砖的地上。躺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张佳乐又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双眼亮亮地盯着孙哲平,贼笑道:“咱俩切磋一把怎么样?”

  “刚搬完那么多东西就开打?”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孙哲平却伸手将二人的笔记本电脑都从包里抽了出来,摆上了张佳乐背后的箱子:“小同志,投机取巧是不好滴。而且就算刚才东西都是我搬的,咱们分了那么多趟,我的手的状态也是不会出问题滴。”

  二人打开电脑,刷卡上线。

  坐在地上只能屈起腿,纸箱的高度也并不是很合适,张佳乐的电脑甚至在二人激战正酣时弹出了电量过低的提示框。

  但最终,竟然还是他赢了。

  他好不得意,手舞足蹈地耀武扬威了一番,在因为没有摆放太多生活用品而显得有些空阔的房间里又跑又跳,还冲着孙哲平连着做了好些鬼脸。

  孙哲平看着兴奋的张佳乐,嘴角不由自已地便向上翘了起来,可心中却隐隐出现了一丝不安。

  方才,在二人同样残血的情况之下,他张开手指想要按下狂暴的技能键。明明是平日里再习惯不过的按键,不长不短的距离,可当他伸出手指时,却有一阵短促而剧烈的疼痛从手腕处蔓延了开来。

  只那一瞬间的停顿和犹豫,张佳乐便操纵着他的角色,以一通狂轰滥炸结束了战斗。

  也许只是因为搬了太多的行李,手腕肌肉有些酸痛吧。

  孙哲平两手手指交错,慢慢活动着手腕,尝试着再一次张开五指。

  这一次,并没有方才的那一阵疼痛。

  一切太过于短促,不可捉摸,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但孙哲平却明白,那一阵光电之间掠过的疼痛确确实实地发生过。

  “家里有白药喷雾一类的东西吗?”他扶着箱子站了起来,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道。

  张佳乐眨了眨眼,凑近了坏笑道:“该不是输给我了找借口吧?”

  孙哲平忍不住刮了刮他的鼻尖:“刚搬箱子的时候好像扭到了,手腕疼了一下。”

  张佳乐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下来。

  “哪只手?”他瞪了孙哲平一眼,轮流牵起他的两只手腕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还忍不住数落道:“怎么自己一点都不小心啊?万一伤筋动骨了怎么办?搬不动叫我帮你啊,叫你逞强,逞能协会是能发你块金牌还是能怎么样啊?”他伸出指尖,羽毛般轻轻从孙哲平的手腕沿着手臂一路拂过,又紧紧皱着眉头,两眼紧盯着孙哲平的脸,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刚才是这儿疼吗?还疼吗?”

  孙哲平忍不住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被张佳乐怒视一眼,愤而推开:“问你话呢!手出事情可不是小事情!收拾东西,我们去医院……”

  话音未落,孙哲平两臂一展,环住了张佳乐的腰。

  他小心翼翼地藏着抑制不住上翘着的嘴角间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靥足,将脸埋进张佳乐的颈窝中,细细地嗅着他垂落下来的几缕发丝的气味,低声道:“没关系的,就只是不小心用力太大扭了下,喷点药休息休息就好了。心疼啦?”

  张佳乐忿忿,无奈只得轻轻敲了他的脊背一记权作泄愤:“去那边乖乖坐着,我来给你上药,你自己笨手笨脚的肯定又弄不好!”

  “是是是。”孙哲平举双手投降,又在张佳乐的一记眼刀下,乖乖放下了左手:“首长教训得对!”

 

  那日的疼痛在之后的几个月中都没有再出现过,于是孙哲平渐渐安下心来,只当那是一次意外,又转身、全心投入了训练之中。

  第五赛季如约开始,在“黄金一代”的耀眼表现不断于人们眼前重复出现一年后,职业选手们对于这一批后起之秀的风格和打法也有了基本的适应,各大战队也纷纷研究出了针对新秀们的战略方针,皆不再如第四赛季初般措手不及。

  也许是战队换了新大楼所带来的士气鼓舞实在巨大,也或许是经历过若干年的磨合后、战队终于形成了一套完成度近乎完美的打法,百花战队在赛季一开始便一路领跑,以全胜战绩遥遥领先于其他战队,位列常规赛第一。

  在常规赛第十二轮,主场对的嘉世比赛以大比分取胜后,百花战队照例在新大楼中窗明几净的宽敞食堂里开起了庆祝会。

  说是庆祝会,其实不过只是食堂的阿姨为这帮血气方刚食欲旺盛的小伙子们做了平日里好评率最高的几样荤菜。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像赢了总决赛般,锣鼓喧天地吃得满嘴流油。

  看着众人欢欣鼓舞地风卷残云,孙哲平放下筷子,抽了张餐巾纸擦了擦嘴,站起身来:“你们先吃,我出去一下。”

  张佳乐嘴里塞着满满的卤牛肉,拉了拉孙哲平的衣襟,含糊不清道:“你还没动几筷子呢。就算为了叶秋那吃瘪的表情我们也该多吃两碗饭!解气!”

  “刚被腻了一下,有点胀气,我出去走走,很快回来。”孙哲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听张佳乐在他背后,嘴里喷着肉汁气势汹汹地喊:“那个牛肉给我留着!对,烤串也给我留着!阿姨!给我个打包盒!我给大孙留的菜要带走的!”

 

  站在顶楼的露台上,吹着不冷不热的宜人晚风,看着K市这一派静谧安详、并不如B市那般灯火辉煌的夜景,孙哲平心底的沉重却并不能缓解半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今日对嘉世的最后一场团队赛时,那几个月前短促而剧烈的疼痛,又一次缠绕上了他的手腕。

  上一次,他还能用搬了太多重物聊以自慰;

  而这一次,他已经难以自欺欺人。

  他的职业生命不会太长,这是他从刚踏入职业圈就知道的事情。

  他那刚猛的打法、迅捷的手速、高强度的训练以及高难度不容一丝保留的比赛,无一不是需要他以消耗职业生命的长度作为代价的。

  只是,他从没想过这一天竟然到来得这么快。

  从前,他曾想过,这也许和他操纵的那位以血换血的狂剑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既然他的狂剑士那般张扬恣肆、潇洒不羁,他自然也不能落于其后,自然应当豁达洒脱。

  然而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却发觉,自己远非自己当初所想的那般无畏。

  他有些茫然无措,被他一直压制在心底最深处的无名的恐慌,借着这一丝无措的裂缝逃了出来,不受控制地疯狂生长,一如脱笼猛兽般,狠狠地啮咬着他的每一寸肌肉与骨骼。

  但他怎么能屈服?

  第五赛季开展至今,百花战队的战绩可谓傲人,然而却是在此时,他这个作为百花战队队长的人,出了这般致命的问题。若是此时暴露,先不提别的战队会利用这一弱点作何文章,只单论对于百花战队本身的士气,便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值此重大关头,他又怎么能服输、如何敢逃避?

  孙哲平的左手缓缓握成拳,又缓缓放开。

  既然无论如何、最终都是同样的结局,

  那也必须先攀上这荣耀的最高峰、圆了他少时的梦想再作讨论。

  既然已经短暂如烟火,那便也灿烂如烟火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

  如果不考虑以后,只考虑眼下,不计后果地坚持完第五赛季,站到荣耀的巅峰,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情吧。

  他既然是队长,那他自然需要比别的队员承受更多。

  这是他的职责。

  怀此信念,在之后的训练和比赛里,他都尽全力压抑着自己的这个“秘密”。手腕间的痛也从偶尔的、过电般短促的痛,一路演化作动辄持续许久的折磨。时间短的他尚且能咬牙坚持,再剧烈些的他便会偷偷吞下两粒止疼片。而在比赛之前和痛到忍无可忍时,他也会借故溜去医院打一针封闭。

  他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

  可他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周时间,在一次训练中、他与张佳乐最后切磋完一盘之后,张佳乐会突然从电脑那头抬起头,直直看着他,眼里没有半丝笑意。

  “你的手是不是出问题了。”

评论(33)
热度(336)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齐泱

©齐泱
Powered by LOFTER